编者按:九十高龄的张慜校友向母校捐赠100万元,以其夫妻二人名义设立基金,资助法学院品学兼优的学生和优秀教师。5月28日,张慜之子张晓东作为捐赠执行人,同党委常委、总会计师应惟伟签署捐赠协议。此前,武汉大学报记者专程赴北京采访了张慜校友。
有一天,当我们步入耄耋之年时,会怎样使用一生的积蓄?
是留给子孙后代,还是改善生活质量,抑或作为健康保障?……也许这是许多人的选择,但是对于年过九旬的张慜老人看来,统统抵不过一个念想来得强烈——回馈母校。
1946年,张慜考入武汉大学法学系,后又与爱妻姜怡珊在珞珈山结缘。70年后的今天,张慜提出,要将夫妻二人一生积攒的100万元捐给武大,用以资助法学院品学兼优的学子和优秀教师。
一家三代同为武大人
张慜的家位于北京长安街附近的一个老胡同里,所住房屋属单位集体非产权房,经过三十多年的风雨侵蚀,显得比较陈旧。屋内空间狭小、墙壁斑驳,家具也十分简陋。
张慜校友家所在院子
虽然年事已高,他依然精神矍铄、耳聪目明,能自己做的事绝不麻烦他人。儿子张晓东是俄亥俄州立大学计算机科学系主任、讲席教授,常居美国;去年,张慜的妻子驾鹤西去。家里有一个请来的保姆,帮忙照料生活。
张慜生活简朴,对母校却慷慨大方,愿意倾其所有。
他的解释是:“我们一家三代与武大结缘。父亲张芳上世纪初就读于武汉大学的前身国立武昌高等师范学校;我和妻子在武大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时光;儿子张晓东曾多次来校讲学。”
张慜20岁考入武大法学系。他回忆:“武大是民国时期四大名校之一。我陶醉于珞珈山的湖光山色中,沉浸在依山而建的巍峨校舍中,更感叹那里大师云集、鸿儒齐聚。一个人20岁时能有这样的际遇,实为人生一大幸事。”
对于他来说,更幸运的事发生在大三那年,也就是1951年。“她是武大经济学系1950级学子。我们在珞珈山相识、相恋,后来成家、育子,相伴相依了64年。”张慜口中的“她”就是妻子姜怡珊,“樱花树下定情缘,京兆珞珈一线穿。”他在诗中写道。
张慜和姜怡珊1953年摄于武大
1970年1月,他们一家三口下放到湖北沙洋农场,途径武汉时,两位校友带着儿子重返珞珈山。虽然是物资短缺、精神匮乏的年代,但是珞珈山秀美如故,古建筑庄严依旧,散发着探索真理的科学精神。这次造访对儿子张晓东产生了至深的影响,成为他日后走上学者之路最早的启蒙之旅。
一家三代的深厚情结,感恩图报的强烈心愿,正是张慜捐赠的初衷。儿子张晓东很支持父母的决定,并担任捐款基金的执行人。
推动法治建设不懈怠
张慜学业中途因病休学一年,于1951年毕业。同年,和几个同学一起被分配到最高人民法院西北分院工作。
时任西北分院院长的马锡五,是群众路线审判方式的开创者,是解放区人民司法工作的一面旗帜。1954年,国家大行政区撤销,张慜随马锡五调至最高人民法院,一直在此供职至1995年。其间曾担任马锡五的秘书4年,离职时为最高人民法院应用法学研究所研究员。
“新中国前三十年,曾几何时,政治运动不断,法治不张。”张慜认为,作为法律人,从上世纪80年代才开始真正发挥作用,在校所学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——
1978年,在最高人民法院院长江华的主持下,开展平反“文革”冤假错案。张慜全身心投入这项工作,参与调查研究、起草文件等工作。1978年至1980年,最高人民法院写了推动冤假错案复查工作顺利进行的三个重要报告,经中央批准转全国执行。张慜起草了其中两个报告。执行了这三个文件后,全国各级人民法院平反了大批冤假错案,使32万多名受害者重见天日。
1982年,《当代中国》编写工作正式启动,这是第一部全面记录和论述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发展历程、历史贡献和基本经验的大型丛书。张慜任《当代中国的审判工作》这一卷的副主编,记述了从1949年至1989年,人民法院审判工作从无法可依到有法可依、逐步推动法治的历史进程。
1985年,最高人民法院成立了全国法院干部业余法律大学,挑选法院内部少数受过正规法律教育的人当老师,培训大批没有受过法律教育的从业人员。张慜和大学同班同学王观强担任《中国司法制度》一课的主讲老师,他们编写教材,录制讲课视频,培训各地法院业余法律大学分校的教师。
1992年,最高人民法院成立应用法学研究所,张慜参与筹建工作,并任研究员。1993年他与蒋惠玲合写了《法院独立审判问题研究》一书,这是国内第一本研究独立审判问题的专著,于1997年出版。随着司法改革的不断推进,书中关于“法官资格”“法官的任命晋升”“法官的地位和待遇”“去审判机制行政化”等改革建议都正在或已经实现。这本书自出版后,一直被大量相关论文引用。
张慜始终秉持着一位法律人的理想和原则,孜孜不倦地为实现国家法治和司法公正而努力。
不忘母校教诲思感恩
张慜回忆,他入校那年,是武大西迁复员珞珈山的第一年。他和几个“freshman”(新生)托着腮帮听“senior”(学长)绘声绘色地讲大师风采,例如法学系周鲠生、燕树棠,经济系杨端六、刘秉麟,外文系吴宓、袁昌英,中文系刘永济、苏雪林,理学院査谦、桂质廷、高尚荫等,还有被称为“哈佛三剑客”的韩德培、张培刚和吴于廑。他们听得如痴如醉。
法律面前人人平等、罪刑法定、法律不溯及既往、无罪推定、民事主体法律地位平等……这些专业名词,张慜随口即来。他年轻时代学习到的法律基本原则,也成了他一生的恪守。
“周鲠生校长校务繁忙,仍坚持给我们授课。他瘦小精干,戴着一副金丝眼镜,一派儒雅学者的风度。长沙口音浓厚,讲起课来不紧不慢、抑扬顿挫,十分引人入胜。当讲到‘五大国一致原则’时,他说‘少数的否决可以阻止多数的通过’,还深刻地指出东欧国家是苏联卫星国的实质。”
“燕树棠老师身材魁梧,嗓音洪亮,讲课从不看讲稿。他是国民政府的十二名大法官之一,非学识渊博之士难当此任。”
“韩德培老师当时正是英年,英姿飒爽、温文儒雅。讲国际私法课时,条分缕析地讲解复杂的冲突法规则,步步深入。”
张慜至今清晰记得老师们讲课的情景,恩师们在课上讲到的一些观点,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2006年11月4日,张慜回武大参加法科80周年庆典活动,与恩师韩德培和许多同窗好友重逢。“庆典大会上,韩老师发表了精彩演讲,回忆几十年间的坎坷经历。如何被两次打成右派,又于1979年重新领导法律系。”张慜回忆说。
他单独拜访了韩德培,并赋诗赠予恩师:“八十法科九七翁,承传薪火大师功。满堂仰慕德培风。穿石饮泉根茁壮,凌霜傲雪叶葱茏。珞珈山上老青松。”
“我的法学根基是在武大打下的,老师们渊博的学识、犀利的观点、诲人不倦的教学态度影响着我今后的人生。”张慜充满感激地说。
采访结束,他提笔挥毫,写下“实现法治、追求公正”八个字,还寄语学子:“作为一个法律人,必须以实现国家法治为宗旨,以追求司法公正为目标,要对法律负责、对历史负责。”
张慜提笔寄语法学学子
采访手记:
北京和平门后细瓦厂胡同,和西长安街相邻,与天安门相近,古巷幽深,“京味儿”浓郁。
我们顺着门牌号,找到了张慜校友的家,一栋同周边大杂院风格迥异的矮层楼房。
距离约定好的采访时间还有半小时,我们便在楼下等候。一位老太太经过主动问:“你们找哪户?”我答:“我们找张慜校友。”她立马接上:“哦,你们是武大的吧,他们两口子都是武大的。”
这才得知这是最高人民法院的家属楼,邻里间彼此是同事,互相了解,张慜一生心心念念的武汉大学,也自然是大家都熟知的。
张慜校友家中,最多的就是书,书架上摆放着一家三口的照片,还有1953年他和妻子在武汉大学工学楼的留影。一进屋,“白首方坚”四个正楷毛笔字格外醒目。
据保姆介绍,他的生活素淡又有规律,每天坚持记日记、看书、写诗、练毛笔字,中午到国家大剧院附近广场练养气功。除此之外,读武大寄来的《校友月报》和一年一册的《校友通讯》,也是他的“日常”之一。他说:“看到母校近年来的发展特别开心。”
采访进行了两个多小时。当回忆到“senior”向“freshman”传授经验时,他双手托腮,睁着大大的眼睛,用身体动作再现当时的情景。讲到开心的地方用手比划,难过的时候紧锁眉头。作为听者,仿佛跟着他的讲述,回到了那个动荡又纯真的年代。
他说,他和妻子读书时都是武大助学金的受益者,希望把这份关爱传承下去。说着,便向前倾着身子,关切地问:“现在学校还有没有生活很贫困的学生?”我回答:“普遍都不错,十分贫困的很少,学校有很多措施帮助贫困学生。”他欣慰地点了点头。
采访结束,我提议他为武大学子题词,他欣然答应,写下了“实现法治、追求公正”八个字。他一口气写了四张,直到满意为止。
就是这样一位正义儒雅、朴实可爱的老人,让我感受到了人世间的另一种温情,一种对母校难以割舍的牵挂和情谊。